孙悟空离开花果山后，云游海角，远涉天涯，要学长生不老的法门，终于拜到了菩提祖师门下。
《西游记》有时又称他为须菩提祖师。按说，须菩提（Subh?ti）和菩提（Bodhi）的意思是不一样的，但《西游记》原著确实就混用了。
来自佛教的须菩提祖师
无论菩提还是须菩提，都是佛教词汇。
菩提是智慧、觉悟的意思，须菩提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十大弟子各有所长，须菩提是“解空第一”，对空的理解阐发，他是第一名。
须菩提祖师给猴哥起名起名“悟空”，悟空显然也是佛教徒的法号，而不是道教的。
唐代还真有一位叫悟空的高僧，是唐玄宗时候的人，他和玄奘法师一样，曾经到天竺去拜佛求法，努力翻译佛经，还留下一种叫《悟空入竺记》的书。按照民间讲故事的套路，讲着讲着就把悟空讲成玄奘法师的弟子，是一点不让人惊讶的事。就是说，不排除僧人悟空可能也是猴哥的原型之一。
我们熟悉的这部小说《西游记》诞生之前，悟空这个名字，是观音菩萨给猴哥起的。唐僧三个徒弟，名字都是观音菩萨起的，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一听就是师兄弟。
直到百回本《西游记》创造了须菩提祖师这个人物，给猴哥起名的重任，才转交给他。有可能，就是由悟空这个名字，小说的作者想到了解空第一的须菩提，所以才把他写进来。老师擅长解空，于是给学生起名悟空，很合理。
孙悟空拜师学艺的过程，不少情节也是从佛教典籍里搬运来的。比如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孙悟空和禅宗的实际创始人六祖慧能，身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按照《六祖坛经》的说法，慧能本来是个穷人，靠卖柴为生。一天慧能偶然听到人念《金刚经》，有所开悟，于是就去礼拜禅宗的五祖弘忍大师。
弘忍大师说：“你是岭南人，又是‘獦獠’，有什么资格想作佛呢？”——獦獠是对古代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两个反犬旁的字，透着恶意满满。
慧能说：“人虽然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的身份虽然与和尚不同，但佛性有何差别？”
弘忍看出慧能不同凡响，但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让慧能去槽房干粗活。
八个多月过去了，弘忍选接班人，让弟子们作偈。一般弟子自知平庸，根本不敢写，高足弟子神秀写了，弘忍也不置可否。不识字的慧能，让人帮自己把偈语写在墙上，就是那首著名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见了，就到槽房来找慧能，但没有把话挑明，而是“以杖击碓三下而去”，用手杖敲了三下石碓，就离开了。
惠能立即领会了弘忍的意思，夜里三更时分，到了弘忍房内，弘忍就用袈裟遮围住灯光，不让别人看见，给他讲说《金刚经》。
传授过精妙的佛法，弘忍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并且叮嘱说，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若传此衣，命如悬丝。汝须速去，恐人害汝。”你赶紧走吧。
上述情节，和孙悟空是怎样在菩提祖师那里怎样“心性修持大道生”，关联度极高。
慧能是樵夫，孙悟空则是得到一个樵夫的指点，才找到了菩提祖师。
慧能觉悟是因为听了《金刚经》，《金刚经》里，不断向佛陀提问的那位弟子，正是须菩提。
慧能被弘忍称为“獦獠”，菩提祖师则说孙悟空“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虽然说“獦獠”也有猢狲的意思，证据不足，但总之，慧能和猴哥都被看作兽类受了鄙视。
弘忍让慧能去槽房干粗活，孙悟空在菩提门下，“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劳动强度也很高。
弘忍让慧能三更天来找自己，暗示方法是用手杖敲了三下石碓，就离开了；菩提祖师让孙悟空三更天来找自己，是“手持戒尺……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
弘忍传给慧能衣钵，叮嘱他千万不要泄露，赶紧走；菩提则对孙悟空讲了一番“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的道理，又让孙悟空“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
如果只有一二处相似，还可以说是巧合；像到这个地步，说是融梗也好，号称致敬也罢，总之，《西游记》的作者就是利用《六祖坛经》的现成模板，换上自己的角色姓名，细节上做些改动加工而已。
菩提祖师是道教神仙
说了半天须菩提祖师和佛教的渊源，仍然要承认，现代影视剧中，菩提祖师多半是仙风道骨的道士打扮，大抵是对的。所谓“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祖师身上佛教元素虽多，基本定性，却还是道教神仙。
看《西游记》后文：
寿星道：“我闻大圣弃道从释，脱性命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逐日奔波山路，那些儿得闲，却来耍子？”（第二十六回《孙悟空三岛求方 观世音甘泉活树》）
（太乙救苦）天尊答礼道：“大圣，这几年不见，前闻得你弃道归佛，保唐僧西天取经，想是功行完了。”（第九十回《师狮授受同归一 盗道缠禅静九灵》）
凡此种种，也都说明在一般神仙眼中，做唐僧徒弟之前，孙悟空是道门中人，孙悟空虽然不能透露菩提弟子的身份，但一身本事属于道教功法，却瞒不了人。
小说写孙悟空学艺的过程，借了一个佛教故事的壳，叙述时却使劲把各种道教因素往里羼：
指点孙悟空见须菩提祖师的，是一个樵夫，樵夫唱着须菩提祖师教给他的歌：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上来第一句就是“观棋柯烂”，这是说晋朝的时候，有个叫王质的樵夫，在山里砍柴，看见两个童儿一边下棋一边唱歌，王质忍不住就在一边听，童儿给了他一颗枣子一样的东西，王质吃了，就不饿了。片刻之后，童儿说：“你怎么还不走？”王质一看，自己砍柴的斧子，柄已经全部烂掉了，原来片刻功夫，已经几十上百年年过去了，王质回去，已经找不到同时代的人了。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道教典故。
最后一句“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说得更直白。《黄庭经》是道教上清派的重要经典，讲怎么修炼内丹的。
菩提祖师第一次正式出场时，小说介绍他，有一段韵语：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这段话是佛教、道教术语的乱炖，不过最关键的一个词，是称菩提祖师是“大觉金仙”。这个称号对佛教其实是很大的冒犯：宋徽宗的时候，崇道抑佛，把佛改称大觉金仙，这是实际上是一个想把佛教纳入道教体系的说法。
“全气全神万万慈”一句，则透露出和全真教的关联。所谓“全真”，就是保全本真的意思，宋末元初的道士李道纯《全真活法》有云：“全精、全气、全神，方谓之本真。”
再看须菩提祖师的教学内容。这祖师日常上课，没什么正经，像个杂货铺，他给孙悟空开选修课：
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怎样？……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
祖师又道：“教你‘流’字门中之道怎样？……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怎样？……此是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关之类。”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怎样？……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
第一门是“术”字门，基本内容是占卜算命。
第二门是“流”字门，似乎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不过最后却落在“朝真降圣”上，或者让灵魂飞升，或者让真仙降临。
第三门是“静”字门，教你怎样不必吃饭，进入与世隔绝的状态，从而提升精神境界的办法。
第四门是“动”字门，这门下流了，课上教这个，属于组织活动，要被扫黄的。——所以《西游记》的影视剧里，拍须菩提开课的这段，往往直接把动字门和谐了。
从菩提祖师列出来的教学大纲看，这些课的内容是什么都有，但是以一般道士在社会上混吃骗喝的技能为主（也有底层佛教的内容）。猴哥境界高，“不学，不学”。祖师表面生气，心中暗喜，于是打个哑谜，暗示猴哥半夜里来，我教你真功夫。
结果半夜里孙悟空去了，祖师教的什么呢？《西游记》还真就写出来了：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
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
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这段话很不好懂。今天图书市场上《西游记》版本众多，似乎只有中华书局出的李天飞老师校注的《西游记》，作了一字一句详细解释。并且李天飞老师还下了这么一个判断：这段话，是作者原创的，《西游记》的作者最喜欢东抄西抄，但这段是原创。
基本上，这段话属于全真教的性命双修的内丹之学。
内丹是相对外丹而言的。唐代以前，流行用铅汞等原料炼丹药，这就是所谓“外丹”。因为服食外丹，自古以来不知道吃死了多少人，其中不乏帝王将相文化名流。宋代以来，有些人知道怕了，借用外丹学的术语，但实际上是修炼...内的精气神，这就是“内丹”。
精气和人的身体关系密切，这就是所谓“命”；神和人的心性或曰灵魂有关，这是所谓“性”。灵魂和身体都要炼，这就是所谓“性命双修”。
精气神如此重要，不能流失，所以菩提教导猴哥，特别强调“休漏泄”。
佛教语言中，“漏”的含义粗浅解释，就是“烦恼”。《大智度论》里，反复讨论“有漏”还是“无漏”的问题，也就是有没有烦恼。这么理解“漏”，和日常表达的关系比较远。
菩提这里说的“泄漏”，却非常贴近生活，简单说，最核心的问题就是避免射精。
要修炼全真教的功法，对射精是很焦虑的。
有一个传说，全真教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人物长春真人丘处机，曾经因为成吉思汗想要赐宫女给自己，就“自忍其势，以誓得不污”。
这个传说固然真假难辨，但丘处机的得意弟子尹志平曾记录了这样一件事：
玉阳大师自居家时，不知欲事，出家不漏。后在铁楂山，忽一夕有漏，哭泣至恸，意欲食之。感诸天以布冲和之气，后三日乃得心地。此后方是千磨百炼，曾於沙石中跪而不起，其膝磨烂至骨。山多砺石，赤脚往来于其中，故世号铁脚云。如此三年，旧业始消。（《清和先生北游语录》卷三）
与丘处机同为全真七子之一的玉阳真人王处一，因为一次梦遗（“一夕有漏”）竟悲伤自虐到何等地步，真被写得历历在目。漏是何等严峻的问题，也就可想而知，真难怪菩提教导猴哥时，要反复叮嘱“休泄漏”了。
做到不漏的前提下，进一步怎样该修炼，菩提的话里术语更多，我们不炼内丹，也就不必深究。总之，这一段是最过硬的证据，须菩提祖师教孙悟空真本事的时候，教的是全真教的东西，所以《西游记》的作者，至少猴哥学艺这一段的作者，大概和全真教很有些渊源。
菩提的人设与丘处机作《西游记》的谣言
因为金庸小说的缘故，全真教的创始人王重阳和他的弟子全真七子，当代名声很不小。金庸写全真教，较多借助陈垣、姚从吾等近现代学者的研究，而这些学者生当二十世纪上半叶国家危亡之际，研究全真教时，往往别有寄托：他们把自己抗击入侵者、捍卫华夏文明的爱国热忱，投射到全真教身上，运用史料时，多少是选择性的。王重阳、丘处机等人的爱国情怀，本来就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筛选史料建构出来的，再经由金庸的生花妙笔，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中，这种光辉又不知道放大了多少倍。
实际上，王重阳和全真七子，大多是世事洞明，政治嗅觉灵敏，身段柔软，乃至于擅长捕获人心、攫取资源的人物，尤以丘处机最为突出。影响巨大的宗教人士具有这种素质，本来也是当然之义，不能成为道德上被诟病的理由，但这样的人物在政治上，不会有太坚定的立场，也是不出人意外的事。
这个话题，和《西游记》没什么关系，这里不必多说。我们仅需要关注全真教教义的一些基本特点。
全真教兴起之前，道教已经影响巨大，北宋出了好几个佞道的皇帝，道士们为自己着想，自然是撺掇皇帝举行各种斋醮仪式，以及大修宫观之类，总之，金主多花钱，然后自己才有套利空间。也正因如此，许多士大夫和民众对道教观感都很坏。
所以全真教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尽管王重阳、丘处机们在传教时，方法选择也很灵活，并不一定排斥斋醮祈禳，符咒丹铅，但全真教徒选择性记忆，却更愿意强调自己的祖师爷是只讲清净修为，并不装神弄鬼炼丹服药的。
全真教的自我宣传，是汉唐以来的道教，都走上了一条岔路，自己却重新回到老子、庄子的本意，单从这点来说，全真教是有些原教旨主义的意味的。
但与此同时，全真教却大量吸收佛教和儒家的资源，尤其宋代以来兴盛的禅宗和理学。葛兆光先生概括说：
其实，这一点，全真教领袖们也没有否认，相反，他们比他们的任何前辈都坦率地承认他们与儒、佛的关系。王喆诗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丘处机诗云：“儒释道源三教祖，由来千圣古今同”，李道纯更说得明白：“禅宗理学与全真，教立三门接后人……会得万殊归一致，熙台内外只登春。”
总之，全真教特别强调“三教合一”，儒、释、道三家，本质上是相通的，只不过应当是以道教为主。这也正是《西游记》对菩提祖师的定位：佛教、道教的术语乱炖，本来就是全真教的特点；开设糊弄弟子的水课时，什么都讲，教得意弟子真本事，还得是道家功夫。
丘处机曾经远赴西域，在今天阿富汗一带的兴都库什山会见成吉思汗，因此他的弟子李志常作了一部《长春真人西游记》，这部书的性质和《大唐西域记》有点类似，被认为对研究我国西北和西亚史地以及中外交通史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因为这书也可以简称《西游记》，所以就和小说《西游记》被搞混了。明清两代，很多人以为丘处机是小说《西游记》的作者，实际上在吴承恩作《西游记》这个说法流行之前，丘处机作《西游记》可以算主流说法。
小说《西游记》里有大量明代才有的制度和风俗，绝不可能是金人丘处机的作品，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奉丘处机为“丘祖”的全真传人，却确实可能有人参与了小说《西游记》的创作。新增了菩提祖师这个人物，只是表现之一，后文还有许多带全真教色彩的内容，散布在小说各处。
就是说，丘处机作《西游记》固然是谣言，却是挺符合全真教需求的谣言。丘处机是中国道教史上地位极高的人物，《西游记》挂在他名下，算是拉高了自己的品位；全真教的理念和修炼法门，和《西游记》的故事相结合，自然可以传播范围扩大，传播效果提升。这倒是双赢的结果。
前面说过，西游故事里包含着瑜伽僧为代表的底层佛教的色彩，他们对道士自然没什么好感；这里又说到，《西游记》里羼杂着全真教的成分，他们不排斥佛教但毕竟要证明道教更高明。前者文化水平更低，但他们的立场，和故事情节结合得更圆融；后者学问较好甚至有一定理论功底，自然更善于讲道理。
最后改定《西游记》的作者，实际上把这两种态度都保留了，这就在小说内部制造了一种有趣的张力。今天的读者，为如来佛和太上老君哪个厉害争吵，乃至于炮制出各种阴谋论，各种说法都可以找到自己需要的论据，都和《西游记》这种复杂的成书过程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