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温情
——痛悼颜雄(下)
颜雄(笔名言恂,1937~2004.11.11)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为出好这部语录,颜雄可以说是煞费苦心。首先是保证出书的质量,这本书在台湾出版时,因为时间仓促,而且将简体字转换为繁体字,故出现了一些错误。颜雄依据1981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重新校勘,又将繁体字转换为简体字,订正了这些错误。第二次重印时,再进一步进行校勘,使差错率接近于零。因此,在中南五省大学出版社评奖时,湖南师大出版社的这部《鲁迅语录》荣获了校对奖。虽然只有一纸奖状,但颜雄感到莫大的安慰。我在这部书的前言中,曾批评某社出版的新编鲁迅语录,120页正文中,居然84页出现错误,其中有一段语录竟整整漏掉了25个字。两相对比,编辑责任心的高下真是泾渭分明。其次,颜雄出于友情,极力为我争取比较高的编辑费。他在1993年10月25 日的来信中说:“我们早为你开出了稿费(编辑费),但数额低,且是去年的价,我一直惴惴不安。这回趁争取到重印的机会(按:指湖南省教委将此书列入中小学图书馆的书目),把稿酬标准略略提高了一点,多少了却了我的心愿。”这件事反映了颜雄的一种风格,就是他做好事从不张扬。只到事成之后,对方才感受到他的苦心。
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语录》(本文作者和耿之涛编)
回忆起来,这部语录还让我出了一个大风头。大约在1994年,广东省搞了一个文化节,需要筹集经费。举办方出了一个高招,想印一部破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大书,以每本1000元的价格义卖。因为这届文化节要举鲁迅的旗,所以广州鲁迅纪念馆张竞馆长推荐出版这部《鲁迅语录》。这个建议立即被采纳,于是湖南师大出版社出的这本32开的书被印成了对开本,绒制封面,分红蓝两色。所卖出的高价贴补了文化节的开支,但编者和出版社并未得到酬金,只得到了几本大书,拿来之后不知放在蜗居的什么地方才合适。
颜雄在事业上对我的支持,还表现在支持中国鲁迅研究会的工作。我在中国鲁迅研究会从事学者服务近 20年。在此期间颜雄及其夫人鲍庚桃教授一直积极参加学会的学术活动,如赴牡丹江参加“鲁迅与世界文学”研讨会,赴上海参加鲁迅逝世60周年学术研究会。有一次在郑州召开“鲁迅精神学术研讨会”,颜雄一人独往,不料晚饭后竟晕倒在宾馆大堂,着实让与会者惊吓了一场。听说此后他就装上了心脏起搏器。最为难得的是,1995年9月,颜雄还克服重重困难,协助中国鲁迅研究会在风景如画的张家界召开了“鲁迅文艺思想与当代文艺运动国际学术研讨会”。国内学者莅会的有五十余人,日本学者出席的有藤井省三、千野拓政、汤山土美子等人。这次会议是成功的,但学者办穷会,其间经历的艰辛可想而知。
《鲁迅大辞典》
悼念颜雄,不能不提及他在鲁迅研究界参与的一项重要工作,那就是修订《鲁迅大辞典》。编撰这部大型辞书原是李何林、王士菁二位先生的倡议,得到了文化部和新闻出版总署的支持。参与这项工作的有武汉大学、厦门大学、山东师院、杭州大学、中山大学、华东师大、苏州大学等高校和辽宁社科院等科研机构。此书初拟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编纂办公室于1982年底在鲁迅博物馆的研究室设立。1983年1月和6月先后在成都和厦门召开了两次协作会议。1984年6月情况发生突变。在西安西北大学召开编纂会议时,宣布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四川人民出版社共同出版此书,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组织人员修改定稿,四川人民出版社负责排印和出版。从那时到现在,历时二十余年,李何林、薛绥之、马蹄疾等元勋和骨干已经作古,而这部辞书仍然“千呼万唤未出版”。颜雄就是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借调修订大辞典的三位专家之一。
颜雄为《鲁迅大辞典》主要撰稿人之一
关于颜雄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情况,他在悼念马蹄疾的一篇文章《昨夜星辰》中是这样描写的:那是1991年春天,他跟马蹄疾合住在一间朝西的屋子里。这里听不到广播,更没有电视;接电话要跑到别的屋子,一日三餐都靠自己解决。从1990年到1991 年,颜雄就是在这种艰苦条件下认真工作了将近一年。此后,他对这项工作的进展仍十分关心。1994年8月 15日,他在给我的信中问:“辞典事有无进展?我不好向学校交账了。徐斯年亦有同感。因不时有人问起何时出版。”遗憾的是,直到临终,颜雄仍未能见到这部辞书问世,也没有得到一分预支稿酬。
我跟颜雄最后的晤面是在2004年。那年10月 12日,是丁玲百年诞辰纪念日。百余名来自国内外的丁玲研究者云集丁玲的故乡——湖南临澧,研讨“丁玲文学活动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颜雄因患癌症动了手术,不能赴会,但仍给会议写来了热情洋溢的贺信。当王增如女士代为宣读这份贺信时,我在旁看到了他那一笔不苟的手迹。这是一个垂危的研究专家对他的研究对象表达最后的敬意!
颜雄的《丁玲说〈北斗〉》刊载在《丁玲纪念文集》中
同年 10月 16 日傍晚,我从临澧到长沙探望他,想看看他化疗之后的身体状况。颜雄亲自下楼迎接我。他充满乐观情绪地对我说,他的手术十分成功。医生告诉他,如果没有治愈的可能,就根本不会为他动手术。我知道这是医生宽慰他的话,他又用这种善意的谎言来宽慰我。我问他有什么事情要嘱托。他说没有什么事,只是希望我把他在《新文学史料》上发表的力作《丁玲话〈北斗〉》推荐给《新华文摘》,希望该刊能够转载。离别时,颜雄送我两盒茶叶,说是新茶,质量不错,要我自己喝,不要转送他人;又亲自把我送下楼,直到我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我想,颜雄亲自迎接我和送我,肯定是预感到我们今生再难相见,只是毫不露声色罢了。这也表现出他的一种涵养和素质。11月11 日,表弟王平打来长途电话,说颜雄因心衰突然去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撒手人寰距离我们这次相见不足一月……
颜雄66岁就驾鹤西去,对他而言也许是一种洒脱之举,但给亲友留下的却是无尽的哀思。俗话说,人生最贵是相知。特别当身处人生低谷而又有人落井下石之时,更感到知心朋友是我前世善行在今生所获得的丰厚回报。近年来,我经历了太多的是是非非,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妻子为了让我有一个良好心态,不知从哪里抄来了一段话开导我,要我常怀感恩之心,让心情徜徉在感恩的世界里。这段话是:
感激伤害你的人,因为他磨炼了你的心志。
感激欺骗你的人,因为他增进了你的见识。
感激鞭打你的人,因为他清除了你的业障。
感激遗弃你的人,因为他教导你应自立。
感激摔倒你的人,因为他强化了你的能力。
感激斥责你的人,因为他助长了你的定慧。
本文作者和妻子的照片
我体会妻子的苦心,也认同这段话中的每个观点。但无论如何,我首先还是应该感谢像颜雄这样给我以温情的人。每当想到像他这样的故交芳荃零落,便止不住倍觉伤感。哀极无泪,仅以上述杂乱的回忆,作为祭奠颜雄在天之灵的一瓣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