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 骆玉明《古诗词课》)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杜甫《登高》中的颈联。
含有“八悲”:
万里,地之远也,人之渺也。
悲秋,时之惨凄也,秋色萧条。
作客,羁旅也,身在夔州。
常,久旅也,战后漂沦。
百年,暮齿也,五十五岁。
多病,衰疾也,老病相侵。
登台,高迥处也,登高眺望。
独,无亲朋也,孤身一人。
彼时,杜甫身在夔州,妻儿相伴,从事农业生产,生活相对稳定,有自己的房屋和田产,但是却写了很多悲凉的诗。
按道理说穷而后工,蚌病成珠,欢愉之言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在绝境中才有写诗纂文的欲望,生活稳定写出来的也不过是吟诗唱和的那些。
安史之乱前后,杜甫的诗聚焦到底层百姓的生活,所以他的情感是此时此刻的,写得固然很好,但没有《登高》这首诗感人于无形之中。《登高》中的情感是厚积薄发的。当人突然生发出喷薄而出的诗情,也许不是这时候的抒情,而是多年的沉淀。
这种积累下来的悲愤,埋藏心底终于得以抒发的那一刻,不会再计较某一时刻的悲喜,而是不喜不悲,迸发出生命本身的无言的力量。
这个沉淀不是主观努力的结果,而是某些抽象之物的催促,我觉得是死亡,因为死亡本身就是无言。
此时是公元767年,杜甫55岁,离病逝还有三年,他一定感知到了病体将被死亡征唤,遂回望人生,方有此悲。
与之相类似的,我想到了李煜。他生于帝王之家,不像漂泊的诗人过着食不果腹,衣不避寒的身体伤痛上的苦日子;他也受人尊重,在心理上并不扭曲。但是他的诗却能够写出最为无形的动人,他在南唐亡国后的作品艺术成就最高,而不是亡国之际。
情感需要积累,记忆本身是昏黄伤感的色调,便更添其悲,越接近死亡越能写出大悲的作品。
(源 骆玉明《古诗词课》)
当然也有年少时靠一本作品成名,就再无佳作的人。我想是因为成名后减轻了生存上的压力,让人更怕死了,因为活得卑微反倒贱命一条,不怕死;活得舒服就更想赖在世上,更怕死。
生活有希望,生命就不会绝望,写不到骆玉明教授说的“气竭”。缺少了最根本的写作动力,自然写不出好的作品。
光有情感不够,诗歌不是宣泄,是语言的艺术。许多人心中有物却表达不出来,因为写得少,没有方法。
写诗的技巧要靠主观能动性的努力,不断鞭策自己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句子,“语不惊人死不休”。每天都写一点,写的垃圾也不丢掉,像宝贝似的护着,一天不写不行,不写就像丢了魂。
还要善于学习,掌握写诗技巧,兼容并蓄前代诗歌的优良传统,“转益多师是汝师”。才会真有抵达理想,并且形成独特风格,开辟一代诗风的那天。
光靠积累情感和后天努力也不够,写诗还得要天赋。24岁时杜甫写的《望岳》,最后一句虽不是大悲,却是大志向,是写诗的好苗子。
岱宗夫怎样?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的高妙技巧体现在《登高》这首诗的其他三联之中。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明眼人一看便能感知到这三句写得好。唯独“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和白话文似的。
陈述人生感悟谁都能写,偏偏杜甫写出来就是“八悲”的人生况味。
读至此句,居于安定,年仅二十,尚在家乡,游与亲朋的我……居然亦感此悲,甚是诧异。
按理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才能有境遇相通之感。彼时的我与1257年前的诗人之间,本该有一道天大的渠沟。
诗句是静静地待在那的,待在高中的语文课本上,待在唐诗300首里,兴许在杜工部全集中,也许偶尔会听到有人在谈论这句诗。无论在哪儿出现,都相当于抛出一根橄榄枝。
怎样接住它,需得重视它,需得有相关的人生体验与阅读经验。我扑在语文课本上,我重视它,前提也是诗人写得太好了,所以抛出的橄榄枝比其他诗人的都要长,这两句诗尤为如此。
用词平实,用最直白的话语道出人间最共通也是最高尚的情感。白先勇先生说好作品的标准应该是雅俗共赏的,确实是如此。
当然,若是只有颈联这句平实,其他几联都是些粗制滥造的句子,这首诗也不会是经典。所以一首好诗还是得有技巧,也得有感情真切的流露。
想到一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杜甫的诗意诗情早已跨越千年,正将好散落在每个国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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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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