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滴滴答答淌在手机屏幕上。刷着社交平台，只觉满眼都是姹紫嫣红开遍——这哪是凉拌菜，倒像是打翻了西洋画家的调色盘，又像是谁家把珠宝匣子倾翻在餐盘里。翡翠似的牛油果切片层层叠叠，碎钻般的藜麦撒得肆意张扬，淋上琥珀色的日式油醋汁，恍惚间竟觉得这不是用来吃的，倒像是要供在博古架上赏玩的。忽而想起祖母腌菜坛里的老黄瓜，暗沉沉地浸在卤水里，霉斑星星点点，像是岁月随手点下的墨渍，两相一照，倒叫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这时代更迭，连一盘凉菜都生出这般天差地别的光景。
▲ 粗陶碗里的旧光阴
小时候在乡下过暑假，最盼着外婆从井里吊起木桶。湃过的黄瓜绿得发狠，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的暑气都嚼碎在齿间。外婆那双布满裂口的手，像是老榆树皮生了纹路，偏能把黄瓜丝切得比头发丝还细，颤巍巍地铺在豁口的粗陶碗里。自酿的陈醋是用去年的底子续的，坛口蒙着的粗布浸出了琥珀色的印子，倒在菜上，“滋啦”一声，混着蒜末的香气，便勾得人直咽口水。那时的苍蝇也不讲究，围着碗边嗡嗡地转，赶也赶不走，外婆却只是笑着说：“这是来尝鲜的。” 母亲的凉拌菜更是过日子的精打细算。隔夜的蒸茄子撕成条，淋上几滴金贵的香油，那油星子在碗里转着圈，像极了她纳鞋底时穿梭的棉线。父亲最爱井水冰过的西红柿，撒上一把绵白糖，红白相间的模样，倒叫人想起张爱玲笔下的“朱砂痣与白月光”。这些凉拌菜哪里是什么珍馐，不过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甜，偏生在记忆里越嚼越有滋味，像是老茶，愈陈愈香。
▲琉璃盏中的新腔调
如今的年轻人做凉拌菜，倒像是在演一出西洋话剧。牛油果要切成月牙片，整整齐齐码成孔雀开屏的架势；藜麦得煮得晶莹剔透，撒起来要像撒金箔般潇洒；更有甚者，用分子料理的法子，把胡萝卜汁凝成透明的冻，裹着虾仁，底下还要铺干冰，烟雾缭绕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做法事。玻璃碗在阳光下晃啊晃，映得人眼睛发花，配上冷调滤镜，再缀上几句“生活需要仪式感”的文案，倒真像是把莫奈的花园搬进了餐盘里。表妹便是此中高手。上次她做的“地中海藜麦沙拉”，镶金边的餐盘里，粉色的甜菜根汁染着藜麦，衬得她新做的美甲愈发鲜亮。配文写着“减脂是成年人的浪漫”，可等我去她家，却见那盘精心摆盘的沙拉原封不动进了垃圾桶，她转头就点了份炸鸡外卖，还嘟囔着：“拍照嘛，好看就行了。”有时候,我真的完全看不懂这些新生代的行为习惯，社交平台上的几声喝彩成了饱腹的必需品，倒把好好的吃食都作践成了戏台上的行头。
▲点赞声里的人情博弈
现在的凉拌菜教程，比《红楼梦》里的菜谱还讲究。小红书上细细写着：黄瓜要斜切成45度的菱形片，摆盘时夹角分毫不能差；芝麻酱得用温水调开，顺时针搅足七十二圈；最离谱的，撒葱花都得用镊子，摆出“乱中有序”的韵致。曾见一个博主分享“瀑布土豆丝”，把土豆擦得透亮如银丝，悬在碗上淋酱汁，评论区一片“大神”“求教程”的恭维，可偏有人不识趣地问：“这样摆，能入味吗？”这一问，倒像是戳破了华丽的窗纸，透出里头的尴尬与滑稽。 说到底，这小小的凉拌菜，早成了社交场上的筹码。就像旧时太太们比谁的旗袍料子好，如今的年轻人比谁的凉菜摆得妙。点赞数成了新的胭脂水粉，评论区的恭维话便是耳坠子，戴在身上，走出去便觉高人一等。张爱玲写女子穿旗袍，里三层外三层，为的是脱衣时露出精致的内衣，如今的凉拌菜又何尝不是如此？层层叠叠的摆盘，考究到极致的配色，以及镜头前的喝彩声。每个时代也不过如此。
▲时光长河里的摆渡人
夜深人静时，翻出祖母的旧菜谱，泛黄的纸页上用毛笔写着“夏日凉拌方：黄瓜切寸段，盐杀水，加蒜末、陈醋，食之清暑”。简简单单几行字，没有配图，没有滤镜，透着股实实在在的烟火气。再看手机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教程，倒像是看一场热闹的皮影戏，光影绰绰，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母亲看着那些“彩虹沙拉”，冷笑一声：“以前是为了活着，现在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你活着。”
从粗陶碗到琉璃盏，从井水湃黄瓜到分子料理沙拉，这哪里是凉菜的变迁史，分明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老一辈在困苦里守着务实，把日子过成一首朴实的民谣；我们这代人在富足里追逐光鲜，将生活谱成一曲华丽的咏叹调。可无论形式怎样变，人性里的那点虚荣倒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胎记，从未消退。祖母腌菜时盼着邻里夸赞，我们摆盘时等着点赞如潮，不过是换了件衣裳，内里的心思却是一般无二。
罢了罢了，且由它去。待明日太阳升起，或许又会有更新鲜的花样冒出来，只是不知道，那时的凉拌菜，还能不能尝出几分食物原本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