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可能是人类最神奇了专而复杂的表情。佛祖拈花一笑，显微妙法门；杨贵妃回
眸一笑，几乎断送了大唐王朝；蒙娜丽莎莞尔开颜，其神秘流传千载⋯⋯笑容影响了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这一说法恐怕并不为过。初中语文教材中也有神秘的一笑，历来众说纷纭。这便是欧阳修《卖油翁》中的“康肃笑而遣之”。
多数语文课堂上，康肃公的笑被理解为其因明白了自己的骄傲自满之错而尴尬地笑。应该说这一理解确有道理，但也可继续深究：欧阳修在全文中对陈尧咨或以“公”相称，或以其谥号“康肃”相称，敬意昭然，为何?宋史中记载的陈尧咨“善射，尝以钱为的，一发贯其中”，与卖油翁的酌油神技何其相似，二人之间是否还有其他共同点?欧阳修将其记录于《归田录》中，仅仅是为了记录一则前人轶事吗?更值得思考的是，将《卖油翁》的主题单纯解读为“戒骄戒躁”“熟能生巧”“实践出真知”就足够了吗?坚持实践是获取成功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且前人对此多有论述，欧阳修不应作此拾人牙慧之文。笔者以为，解读康肃公这一关键在于进一步解读教材为降低阅读难度而删减的原文收尾之语——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解牛者，庖丁也。“庖丁解牛”出自《庄子?养生主》。厨师庖丁的神乎其技与他坚持实践有关——“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更重要的则在于“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
也就是说，在实践中认识到事物的客观规律，并遵循规律而为，这就超越了“熟能生巧”。庖丁的追求绝不是获取解牛的技能，而是“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道”是超越一般现象而上升为哲学概念的，因此，解牛的庖丁让文惠君“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轮扁斫轮”出自《庄子?天道》。造车工人轮扁将齐桓公所读书中的“圣人之言”评价为“古人之糟粕”，理由是“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一个工匠作此惊人之语，来自他对自己工作的思考，他在多年实践的过程中明白了“斫轮”是有规律的——“有数存焉于其间”，但这规律“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是需要在具体的实践中获得的；发现“斫轮”规律还可以超越“斫轮”，上升为对人生观、世界观的新认识。庄子借此表达了自己对“道”的认识：“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庖丁因解牛而入道，轮扁以斫轮而悟道，可谓殊途同归，反映了古人将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升华为哲学思想的过程，同时也传递了这样的思考：在实践中才能认识事物的内在规为对生命和世界的认识过程。
并非只有庄子有这样的见解。儒家六艺，射列第三。射，小篆从身从寸，弓弩发于身而中于远也；射必依法度，故从寸。《礼记?射义》云：“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论语?八佾》也说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儒家将练习“射”的过程看作自我修炼以追求“仁”之路，同样也是在具体的获取技能的过程中升华自己的情感态度价值观。
陈尧咨精于射，卖油翁精于酌，的确与解牛、斫轮无异。源于实践，还需认识到其中的规律，才能“当世无双”。而寻找规律这一潜藏于内心的思维过程，也是哲学意义上的追“道”之旅，因而成为一种具有共性的人生境界。这样的认识是值得骄傲的!因此，庖丁解牛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卖油翁敢于面对康肃公依然自信地说出“无他，但手熟耳”。由此观之，“康肃笑而遣之”的“笑”又何尝不带有悟道之乐?
“安乐抚民日康。无四方之虞”“执心决断日肃。言严果”，“康肃”是朝廷对陈尧咨一生功业德行的评价。欧阳修则在陈尧咨的轶事间看到了悟道的途径和悟道者应有的境界。或许，欧阳修要记录的并非陈尧咨与卖油翁，而是古来的贤达圣者，这也正是欧阳修自己的人生境界!写完《卖油翁》，欧阳修也会会心一笑吧。千思万虑，正隐于此一“笑”当中。
值得一提的是另一则名人轶事中的神秘一笑。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一中记录了宋代大儒陆九渊(世称象山先生)的一则轶事：陆象山观棋有所悟，认为棋局与《河图》本质相同，遂棋艺大成，败棋工后一笑而去。这一笑颇堪玩味，与康肃公之笑相映成趣。作者对此事有一段评价：其聪明过人如此。其子弟每喜令其着棋，尝与包敏道书云：“制子初时与春弟颇不能及，今年反出春弟之下，近旬日棋又甚进，春弟又少不逮矣。凡此，皆在其精神之盛衰耳。”很明显，作者并未把重点放在“其聪明过人如此”，而在于象山教导包敏道的话——凡此，皆在其精神之盛衰耳。
比欧阳修晚出生122年的陆九渊是著名的理学大师，与朱熹齐名而见解不同。他是宋明两代“心学”的开山鼻祖，主“心即理”说，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据记载他在13岁时便悟道云：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陆九渊集》卷三十六)传承了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等主张，认为“人心至灵，此理至明；人皆具有心，心皆具是理”。
基于这样的理论，陆九渊曾言：“棋所以长吾之精神，琴所以养吾之德性，艺即是道，道即是艺，岂惟二物，于此可见矣。”可见他与《卖油翁》所涉及的那些人一样，将生活实践与自己的治学之道进行了严密的融合，这一点在“象山观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买棋局一副，归而悬之室中。卧而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日：‘此《河图》数也。”’《河图》是颇具神秘色彩的文献，相传，上古伏羲氏依《河图》而演成八卦，后为《周易》来源。对易学的研究是历代学者所重视的，陆九渊自身也是易学大师，22岁时参加乡试即以《易经》中举。少年陆九渊就是这样以易之道悟棋之道，因棋道之胜证易学之明，进而验证了自己对“道”的认识。这样的成功远超于下棋胜过棋工并获得一个“天下无敌手”的赞誉，陆九渊的“笑”因此更加意味深长。
这种种前人的笑，颇有相通之处，千载以降，理应带给我们更多的思考。以语文教育为例，引导学生在恰当的言语实践中认识语言的内在规律是我们的任务，引导学生在这样的过程中形成正确的语文学习的方法与策略是我们的方向，引导学生对人生和生命的正确态度是我们的目标。当然，作为语文教育者，我们首先应该从自身做起，让我们的治学态度更认真严谨，让我们的治学能力更全面扎实，否则，恐怕要贻笑于后来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