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女儿国”狂想曲:女王究竟在何方?
▲碧波如镜,女儿伸出纤纤玉手,向水中捞月。从《山海经》到《西游记》,传说中的女儿国一直被水环绕,如一片与陆地隔离的孤岛。绘画/南山归鱼
“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
——《山海经?海外西经》
在巫咸国北,被水环绕的一块陆地上,是女儿的国度。除此之外,我们几乎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
《西游记》中,唐僧师徒行至西梁女国附近,听到一老大爷描述:“河那边乃西梁女国”,而为了到女国做生意,“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数人一船,漂洋而过”。
似乎没有哪一国,如女子国这般惹人遐想,以至于在后世发展出了蔚为大观且离奇梦幻的故事。
从哪里说起呢?先从那千百年来始终困住女儿们的水,开始吧。
洗浴怀孕,用毛哺乳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贾宝玉的说辞或许是受了女子国的启发。
晋人郭璞为《山海经》作注时,进一步提到了水的功能——助孕。据说其国中有黄池一口,女人进去洗个澡,出来就能怀上孩子,比现在的人工辅助生殖技术靠谱多了。
不过这水却带来个“后遗症”:如果生的是男孩,活到三岁就会死去,只有女孩才能安然无恙。因此,这个国家中没有一个男人。水淘汰了国内所有的男性公民。
到了《后汉书》,女子国已赫然出现在正史中。“海中有女国,无男人。或传其国有神井,窥之辄生子云”。这个女国在东海的海岛上,依旧远离大陆,靠窥井生子,比入池洗浴还方便。
▲图女子国形象据明代蒋应镐、武临父的聚锦堂本所绘。
此后,在《三国志》《梁书》《南史》中,纯女无男的女国,也被记录在案。其中以《梁书》的记载最为离奇,出自南朝梁人慧深和尚之口:
女国国民貌端肤白、长发委地,美中不足是身体有毛。这里的繁衍方式,也是“入水则妊娠”,与《山海经》如出一辙。其生育一大特点是效率高:二、三月入水,六、七月产子,怀胎四五个月。生下孩子后,哺乳一百日能行走,三四年就能成人。另一大特点是哺乳方式——女人胸前没有乳房,项后却生着毛,根部为白色,毛中有乳汁,用毛哺育婴儿。
此外,慧深还补充了女国的一些习俗,如“见人惊避,偏畏丈夫”,又喜欢吃一种疑似海带的“咸草”。
看到这里,不由得惊叹:和尚也太能编了!显然,他是把中原流传已久的女子国传说,和异域听到的各种奇闻杂糅到一起了。有学者甚至认为,这种身体长毛、吃咸草的“女人”,有海狮的影子。
从《山海经》开始,感水怀孕、纯女无男的女子国传闻,一直不绝如缕,直到《西游记》中唐僧、猪八戒喝子母河水受孕,更是把其发扬光大。
为什么靠水能怀孕?在探究这个“脑洞”前,还需补充一种类似的说法:吹风受孕。
没错,这正是传说中女儿国的另一种妊娠方式。这类传说在宋元时期的著作中一度盛行,女国的地点,则转移到了南海。
▲桃花丛中,古装女子临风而立,风吹起她的长发和披帛,唯美飘逸。如此诗意的场景,在宋元时期的文人笔记中,却与女人国的生育联系起来。传说南海上的女人国感风受孕,生下的全是女孩。绘画/啊呜
...吹风生女儿
南宋人周去非曾到桂林做过官,在《岭外代答》一书中,他写道,东南有一女人国,每当南风吹来,她们就会把身上的衣服统统脱掉,...接受南风的爱抚,然后,怀孕生女。
此国不但不需要男子参与繁殖,还颇为仇男。若有船舶不幸漂流到此,女人们就会把男子带回去,数日之后,男子即离奇死亡。显然,这里存在虐杀男子的罪行。幸好有位聪明人,夜间盗船亡命,才把女人国的事情说了出去。
在南宋宗室赵汝适的《诸蕃志》中,有几乎一模一样的记载。宋元时期,从《山海经》开启的感水而孕的女儿国传说,依旧会有人提起,只是不再成为主流。
▲面容惆怅的两女子相互倚偎。在明清小说中,女儿国热衷于“抢男人”,却均以失败告终,最终国中之人仍是清一色的女性。绘画/南山归鱼
为何到了南宋人笔下,女儿国的风向大变,转而青睐于风呢?这或许与此时特殊的国情有关。
南宋王朝仅拥有半壁江山,海上贸易日益成为重要生命线,南海变得尤其重要。此时的女儿国传说转移到了南海上,其内容之所以变得不一样,很可能是受到域外文化的影响。
早在10世纪左右的阿拉伯文献中,感风怀孕的传闻就被记录下来。伊卜拉希姆?本?瓦西夫(Ibrahim Bin Wasif)《印度珍异记述要》中写到了中国海中的“女儿岛”:
“该岛位于中国海最边缘。据说全部岛民皆女人,因风受精繁殖,而且只生女孩;又传说,女人们因吃一种果实而受精。还传说在该岛上,金子像竹子一样生长,呈杆状,岛民以金子为食。有一次,一个男子落入她们之手,女人们要杀死他,但其中的一个可怜他,把他拴在一根梁上,投入大海,海浪和海风一直把他带到了中国。他去见中国国王,向国王谈起该岛的情况。国王随即派船前去寻找;但是航行了三年,却没有找到,连一点踪迹也没有。”
这个女儿岛的故事,比南宋文人的记录更早,但情节如出一辙,与从《山海经》中延续下来的女子国传说颇为不同。
台湾学者张绪山认为,《山海经》开创的是中原传统的女儿国传说,宋元时期的新版女儿国,则是擅长海贸的阿拉伯人“集合印度、阿拉伯传说”而成的,进而影响了中国的典籍记载。
▲西梁女国的女王抱住唐僧,一脸沉醉,而大唐高僧看起来面容平静,心如止水。上图场景据明代小说《西游记》情节而绘。西梁女国靠饮子母河之水受孕,却热衷于男女情欲。绘画/啊呜
当然,无论是感水,还是吹风,这些女儿国都有个核心特征——无性繁殖。以现代科学眼光来看,当然是荒诞不经的。可这类说法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或许,我们可以再回到《山海经》去看看。
女子国与丈夫国隔离的猜想在《山海经》中,女子国并非孤立的存在,还有一个与之相对的丈夫国,一个纯女无男,一个纯男无女,是两个单性别群体。这种男女隔离的生存状态,在原始社会很可能真实发生过。
苏联学者谢苗诺夫在《婚姻和家庭的起源》中,曾提到原始群体生产上的“性禁忌”。原始群体狩猎,需要互相配合、亲密合作,这就要尽可能避免内部成员的摩擦和冲突,而其中关键在于避免杂乱的性关系。
因此在狩猎及准备期间,性关系就成了禁忌。男子狩猎队在远征前离群索居,与女子和孩子分开居住,两个独立生活的性别群体出现了。
类似现象,在近现代文献记载的土著群体中也存在。比如克里克的印第安人战士,在出征前不与妇女同居;中婆罗洲的卡扬人则认为,男人如果碰了织布的机子或者女人的衣服,就会在渔猎和战争中失利……
王子今等学者认为,《山海经》中独立存在的女子国与丈夫国,有可能便是这种原始性禁忌留下的记忆。
至于女儿们神奇的无性繁殖方式,则大抵与原始人不理解...与生育的关系有关。而之所以选择水来创造生命,先秦时的古人也早已透露过玄机。
《管子?水地》中即道:“水者何也?万物之本源,诸生之宗室也。”水,乃生命之源。雨水带来万物复苏、庄稼生长、生命延续。对于一个农耕民族来说,极易把水与生命相联系。
风也参与着生命的塑造,春风吹动,草木复苏。对于以海为生的人群,季风更是与航行息息相关。这或许是感风生子传闻一度在南海岛屿盛行一时的缘故。
水与风,构成了传说中女儿国的两种生育方式。核心即是——生孩子不需要男人。可这纯女无男的女儿清净地,后来却演变为抢男人。
▲图所绘为清代小说《镜花缘》中的武则天。女皇美丽威严,脚下众臣或跪地,或排列于两侧。这种女皇当家的场面,在中国历史上仅是昙花一现,可在《镜花缘》中,却有个女尊男卑的女儿国。隋唐正史中,也记载过类似的东女国。这种女尊男卑的国家,与纯女无男的国家一起,构成了女儿国的两种类型。绘画/十工
女儿国抢男人的苦衷
如今中国人最熟悉的女儿国,大概出自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西梁女国的女王,对唐僧与其说是浪漫的爱情,不如说是疯狂的情欲。整个西梁女国的女子,也都被这种难以满足的情欲笼罩着。
比如唐僧和八戒误喝子母河的水后怀孕,在一老婆婆家养病。婆婆后来坦诚,她们一家都对唐僧师徒有过“爱怜之意”,后来见孙悟空腾云驾雾神通广大,再加上自己年纪大了,才打消了非分之想:
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
看来这西梁女国虽全是凡人,可一旦不得满足,也会像女妖那样杀人。所以唐僧师徒一进女国国界,便立刻引发轰动。女儿们无论老少,一起鼓掌欢笑、奔走相告:“人种来了!人种来了!”
“人种”一词,表面上看,是把男人当做了繁衍后代的工具。可按照小说所写,女国的怀孕方式其实是这样的:年过二旬的女子,到子母河饮水,便会“腹痛有胎”,然后到“迎阳馆驿”驿门外的照胎泉照井,“若照得了双影,便就降生孩儿”。
若要打胎,需饮解阳山落胎泉之水。可见主要手段仍是靠水,与《山海经》中的生育方式一脉相承。
显然,西梁女国的繁衍手段,依旧是无性繁殖。既然只需喝子母河水即可受孕,为何对男人还如此迷狂呢?
说到女子抢男人这个现象,一些学者不约而同提到印度流行的“僧伽罗传说”:五百名商人被一座铁城中的罗刹女诱惑,并被悲惨地吃掉,唯有僧伽罗一人识破阴谋,逃了出来,后来克服种种诱惑和险阻,率军剿灭女妖。
这个故事,唐僧的原型、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也有记载。不过,佛教中的这个故事,为的是宣扬佛法中断情绝爱、一心执着,方能得道的理想。
也许这种女子强占男子后虐杀的桥段,颇有戏剧性,此后在各类记载中便一再出现,尤其是以女儿国为题材的作品。如前述宋元时期南海上感风受孕的女儿国就存在虐杀男子的情节。
域外影响自然是存在的,不过,《西游记》中西梁女国热衷抢男人的背后,似乎还有更多玄机。我们从女王的表现再来品味一番。
女王一听说来了唐朝御弟,还未睹真容,就已芳心暗许,打算“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见到这位俊俏的和尚时,女王更是难以自持、当众求欢:
好个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外,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
把个心如止水的唐僧,弄得“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
堂堂女国之主,来了个天朝男人,就想阴阳配合、自降为后,从此生儿育女、退居幕后。这种想法是多么的令人熟悉!俨然华夏社会男主外女主内思想的翻版。学者王青把这归结为“正常社会中作家的一种习惯性想象趋向”。
此说颇有道理。从《山海经》开始,无论女儿国的传说多么离奇荒诞,记述者似乎都是本着“实录”的精神,把它当作真实的事情记录在册。尤其是从《后汉书》开始,女国传闻更是登堂入室,载于正史之中。
但《旧唐书》之后,女儿国就不再为正史所记。在宋元时期的文人笔记中,女儿国已变成域外奇闻,到了明清时期的小说中,则纯粹是文学创作了。之所以如此,学者韦强认为,“可能是因为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人们对外部世
界认知的提高,正统学者不认为女国真的存在”。而对于作家来说,这样离奇夸张的传说,却正是文学虚构的绝佳素材。
一旦作家开始编故事,那么他的主观思想和社会时代因素,就不可避免地会强势渗入。比如另一部明代小说《西洋记》中,女儿国的人也一心渴望着男欢女爱,甚至抢起了明朝的宦官——郑和,结果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女儿国的故事,从“原始真实”,到神秘离奇的域外记录,再演变为作家笔下老少妇孺喜闻乐见的通俗故事,都是人的一种“狂想”,只不过这一狂想,日益主观化。
▲女子国没有男子,与之相对,丈夫国全是男人。据《山海经》记载,他们衣冠带剑,是个文明的国度。晋人郭璞在为《山海经》作注时则补充了这群男人生孩子的秘密:从自己的形体中生出,一次生二胎,但儿子出生后,父亲很快就会死去。唐代的《括地志》又发展为:丈夫国人生孩子时,是从背部的肋骨中跳出来的。绘画/吕不问
编辑:zq 作者:筱笛